张梦还张梦还:忆恩师关将军
一
雨东校长逝世己经十个年头了,但每一回忆起来,他的容貌神态,仍然活生生的在眼前。
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二十二期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期,全国分成14个招生区,由步兵科长李邦藩将军任招生主任,于双流举行预备入伍。
在入伍的前夕,我接家父从南京写来的一封长信,提到关教育长是黄埔军人中少有的名将,生平恶战无数,战必胜,攻必克。特别提到古北口、台儿庄以及湘北第一次大捷等战役。
信上又说,军人的事业在战场,许多办教育很成功的军人,本身不一定善战,而关教育长却是百战功高的名将,能够一开始就接受关将军训练,可说是运气好,一定可以学到很多实用的本领。关教育长早年在第二十五师师长任内,曾经在北平举办过大中学生的军事训练,可说办军事也富有经验。勉励我刻苦用功,努力学习。这封信我的印象十分深刻。
在预备入伍期间,连队长的面都很少见到,更高级的官长当然不用提了。入伍以后,才算有机会第一次到北较场听训。那一次好像是关氏升为校长,主要是向二十一期同学训话,我们这些新生站得很远。
关校长最后才提到我们二十二期。他说:“二十二期的入伍生,们们并不是甚么入伍生,你们是入伍兵,是新兵,学习怎样当兵的!当兵并不简单,你们现在连当兵都没有资格!往后几个月之中,能够成为一个合乎标准的士兵,就算是很成功了。”
我们感到话不投机,年青人都自视甚高。没想到校长这样看不起我们,居然连当兵都不够资格,还有甚么干头呢?
入伍训练非常严格,从吃饭穿衣起,样样都得学,而且非常之紧张。
校长再下令,加强夜间教育,一个礼拜起码三次,再不然就是会总队紧急集合,行军赶到北较场,休息一两个钟头,又急毛火窜地赶回双流。这种急行军不是在下午七点开始,就是在凌晨雨点钟左右。入伍生生活之紧张,实非身受其苦者难于体会。
二
当时学校提倡研究“三合阵地”,各队都修建各种不同的地盘模型。我并不知道这是校长的心血结晶之一,在建的时候我便说“阵地工事建造再好有甚么用?一颗原子弹扔下来就甚么都完蛋了。”
我的区队附说:“你该去研究国防科学,而不该进军校,你是来学习射击战斗,不是来学习核子战争的呀?”
我说:“军校也该加一门原子弹的课程。”当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,而且好高鹜远。
入伍后我们渐渐懂得脚踏实地,明白任何事都要从基本开始,一步都错不得。
在举行分科入伍的那一天,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,我们的陈总队长被撤职。
入伍期满,照例要长途行军,谁也想不到在部队出发以后,校长驱车到双流来视察营房。他发现两个中队的内务很差,营地也不打扫干净,这使他非常恼火。生气地说:“你们不务实,认为马上就要分科了,别的事都可以马虎了,为甚么要马虎呢?将来你们带兵怎么办?不属于自己的就可以不理了,怎么打仗?幸亏只有两个队使我失望,要不然你们全得再次入伍。”
这次受罚的官长当然不总队长一人,不过总队的处分最重,本来他该升少将,已经报到国防部去了,又再打报告,取消保升,而连少将衔都撤消了,仍然是上校。对我们的处罚是取消假期,连校庆都不放假。
三
分科以后,校长经常训话,他讲解战略战术都是结合历史的。在记忆中听得最吃力的是坎拿会战,那是纪元前216年的事,汉尼巴打败罗马瓦尔娄的一场歼灭战。我们在教科书上从来没读过,根本不知道这件事,在中正堂听讲又无法做笔记,相当吃力。
关校长的口才是很好的,他解释鲁登道夫《民族战争论》和克劳塞维斯相反的地方,总能够深入浅出,使人听得津津有味。
校长向我们训话的时候很多,从兵器演进、战法演进开始,到人力、经济、组织、军队的质量、战争的目标、战略战术的运用、内线作战和外线作战、会战指导、将师之重要性、西方战法之演进等等。
他也很重视东方的战法,不过他另有一套解释,特别强调刚性战和韧性战,以及攻势防御、诱击战法等等。
校长有时候也讲他自己的经验,要我们特心小地方,任何小事不加以预防,都会遭遇失败。“就拿你们分科前的长途行军来说,由于指挥官没有考虑到道路的情况,如果是作战的话,你们已经失败了。”
这次训话使同学们都感到震动。那次行军由于天雨,道路情况极端恶劣,领先的两三百人问题不大,可是泥泞道路经几百人一踩,后面的人一步一个筋斗,再往后边,就更惨,大多数人连人带枪都糊满了泥巴,掉队的特别多。直到上了公路,情形才有所改善,这次经验我们每个人都记得。
“想想看,你们只有一千多人,都是轻武器,天雨路滑,就会一团糟,假如大军作战,配备重武器,遇上天雨,选择这样的道路还了得吗?指挥官的头脑就是战场,他的思想一定要考虑到实际情况,一点想不到,就成了屠杀自己部队的刽子手。”
1949年成都作战,大军云集,国民党军虽说是由胡总部指挥,实际发令的是蒋先生,当我们听到大军向大邑集中的时候,便知道这一仗已经完全失败了。
先不说该不该向西昌转进,那时一连下了好多天大雨,所有的土路都能走,除非走公路中央。川西乡间泥土松软,胡部重武器多,根本没法子展开。
后来我在香港见到关校,谈起川西作战的情形,他叹了一口气:“我们校长(指蒋介石)虽然领导过北伐和抗战,实在他不大会打仗的。”这是我所听过他对庄先生唯一不恭敬的批评了。
四
关校长初当军校时即提出四大兴革:
一、废除体罚,培养廉耻;
二、赏自下起,罚从上起;
三、改革教学,时间第一;
四、人事公开,经济公开。
这四点都切切实实地做到了。在学校里高级军官受处罚的时候不少,没有丝毫情面可讲。
军校各督练区的门口,从竖立着两块牌子,分别写着“升官发财,请走别路”、“贪生怕死,莫入此门”。校长一见,便命令马撤掉。他认为这种口号是不务实的,对于有功有能的将士,国家赐爵酬功是应该的;说到贪生怕死,他最恨“愚勇”,说:“作战是叫打击敌人,歼灭敌军,不是叫你去送死。”
我们战术课程的试卷,或者绘图,他经常抽样查看,经常不满意。不止一次地说:“你们指挥官的位置太前了,打仗不能这样子,指挥官的勇气是表在决心上,不是表现在行动上。营长阵亡,对�队�的士气打击很大,指挥官不能较多牺牲,因为接替你的人,不明白你真正的意图,会影响会局的。”
从前军校兴唱《满江红》,配以舞蹈动作,倒也慷慨激昂。校长一看,大不高兴:“现在是甚么时候了,还在搞这一套?”
从此以后,再看不到这种舞蹈了。
校长认为,军校是军官养成教育,最紧要是实务,学的是练兵、带兵、作战,而不是唱高调。
五
升为军官学生以后,校长对我们鼓励多于责备。他要我们尽量运用头脑,大胆创造,同时也进行了一连串的比赛。
记得有好几次作文比赛,军官和学生都可以加,而每次得奖的总是步一队的蔡希仁同学,蔡同学是川大历史系的讲师,中文根底好,年龄也比我们大,学识和见解都比一般人高些。
在兵器创作和改进比赛时,我搞出了用枪榴弹发射照明弹,外带一个小降落伞,发射之后,降落伞张开,照明功效很令人满意。得到了第二名。
第一名是“腾雷”,使地雷腾空爆炸,杀伤力可增强四倍。这是工兵科一个军官发明的。此外还有好几种,如重机枪的夜间瞄准器,以及我另外搞的手掷烟幕弹等等。
校长很高兴,特别将颁奖仪式压后到毕业典礼时举行,也把我们这些“发明”报到国防部去,结果当然没有下文。
在我们快毕业的时候,校长对我们似乎渐感满意了。
有一次教育长吴克周中将下令夜晚紧急集合,步三队最先抵达中正堂。
“两分半钟?这绝对不可能!枪房的门那么窄,一支支传出来也得两分多钟呀!”校长让又举行了一次,这次更快,两分二十五秒。
我们毕业前的联合大演习,时间比已往的各期都短,一共享了三天夜。但决不轻松,因为几乎从头到尾校长都在场。
夜晚八九点钟,骑兵队的同学赶来送信:“校长回去了,你们可以休息一下。”
半夜一点钟光景,吉普车的车灯?远看得清楚:校长又来了。大家都奇怪,校长好像不需要睡觉的。
这次大演习总算没有出毛病,谁敢有稍微松懈的心理,只要发生一点小毛病,轻则降期,重则开除。
毕业典礼又是一关,我们都知道二十一期步一二大队在举行毕业典礼的时候,一位同学因为听训时动了一下,立刻被降级。
二十一期在毕业典礼举行以后,有三位同学在合作社打架,一律被开除学籍。这些之�G,使我们在举行毕业典礼时难免心情紧张。
军校阅兵是从不给外人看的,所有校门一律上锁,特务团增加卫兵,如临大敌。只有这一次邀请了几位嘉宾观礼,有刘存厚先生,王陵基上将,康式遵上将,,都是川军里的老将。
军校事实上是德式,自总队长以下,区队长以上,一律是德式网盔、皮刀带、指挥刀,除了动作整齐、精神饱满之外,另有一种肃杀气氛,这种气氛使人热血沸腾,勇于赴死,这是在别处见不到的。
阅兵典礼以后,部队齐集中正堂举行毕业典礼。头一个讲话的是刘存厚,黑马褂、蓝长衫,拿根手杖。刘先生讲话真是词不达意,不知道他说了些甚么,模样也很可笑,当然谁也不敢笑。第二个是王陵基,他很谦和地说:“本人带兵数十年,也办过军事教育,可是像你们这样的军容,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。训练之精良,士气之豪壮,是我以往所梦想不到的,雨东先生训练的学生,果然不同。”
轮到校长讲话时,他一点都不谦虚,一开口便说:“看到你们今天的军容,我感到很满意,不枉我这几年来付出了无数的精神和心血。告诉你们,你们只要把军队训练到和你样好,我保证你们打胜仗,不可能被打败的。”斩钉截铁、信心十足。校长这几句话,使我们感到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,都是值得的。
对于我个人,这一天更是毕生难忘的日子。在中正堂踢正步去领奖,任何人都会感到非常之光荣。
六
分发的那天,下着微雨,军兵队奏起《友谊万岁》。校长给在蒋校长铜像前,接受离校学生致敬。卡车载着同学们,一部接一部经他面前,那场面真是动人极了。我们发现校长在流泪。这是我们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校长流泪,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,可见师生之间的感情至深!
南来以后,有一次和校长谈起,他说:“我当然难过,不单是惜别,我知道情势已经坏到不能再坏,一切都错。你们上战场只有送死,我没有办法改变这种情势,又不能对你们说。你们上战场只有送死,我没有办法改变这种情势,又不能对们说。你们身上有我多少心血,多少希望,眼看就要白白地断送,怎能够不伤心?”
校长南来以后,退藏于密,很少和同学见面。我初来港时见过他一次,谈得很少,他表示可能到台湾,他说过一句:“我将来会用你们的”。从�榛爸校�可以想见校长仍然雄心勃勃。
又隔了好几年,才见到他第二次,似乎校长无意复出了。也谈到些军事问题,提到金门的将领和防御,他说:“胡琏很有才气,能够打的;刘玉章是个战将,守金门当然没有问题。金门应该多修造些「三合阵地」,再把你们发明搞上去,不需要多少兵力,歼灭地带多,重要的是火力,何必要那么多兵呢?”
“三合阵地”的主阵地,是从“梅花阵地”变出来的。在关校长任第四独立旅旅长时,由于乘胜追击,在砖佛寺中伏,受蔡升熙和陈赓之三万人包围,乃布梅花圆阵就地抵抗,打了一夜,由被包围转为拂晓攻击,以弱敌强,反败为胜。这种阵法好处在于可以充分发杨火力。
“反斜面阵地”是在古北口和日军第八师团作战时发明的,由于日军的火力太厉害,只能把工事建在棱线之后,虽然不能充分发扬火力,却能收出奇制胜之功。
后来校长任第九集团军总司令,驻军文山的时候,把这两种阵地组合起,再加上反射击设备,又经过长时间研究,便构成“三合阵地”。二十一期和二十二期的同学都使用过,的确有相当大的威力。
“我相信金门一定有「三合阵地」,”我说,“刘玉章当然懂得。”
他摇摇头:“他也不是很懂。刘玉章这个人意志坚决,能够死守,并不是很聪明的。我们的政府事事顺着美国人,美国人固执、自大。当然我在又不同了。”
七
我看过一些报导,说昆明学潮时,校长曾恐吓学生说:“你们有游行的自己,我就有用机枪镇压的自由。”我绝对不信,这不是校长的作风。在香港时,我也当面问过他。
他笑着反问:“你相信我会这样蠢吗?当时学生的情绪很激动,我安抚他们还来不及,岂会说这种话去刺激他们呢?”
“我也不相信。”我说。
“是这样的。”校长说,“在惨剧发生了以后,我召集各界开会,共商善后,学生提出要抬棺游行,我竭力劝阻,要他们不能这样做,因为抬棺游行,大家情绪?泪动,一定会出更大的乱子。学生说:‘我们有游行的自由,总司令该尊重我们这种自由'。我说:‘我是为你们好,你们现在和军官总队已经成了水火不兼容,你们有游行的自由,军官总队也有游行的自由,你们双方游到一处,就是打的自由,你们又打不过他们,岂不是白吃亏吗?如果再发生惨安,谁能够负责?'我说打的自由是指他们打架,不是说我自己,更没有说‘我有用机枪镇压的自由'。”
“原来是这么一回事。”
“总而言之,话经三人口,老虎变成狗。流言蜚语最为可怕。”校长说:“你知道不知道还有人说我用刺刀、手榴弹对付学生哩。”
“这我倒不知道。”
“我辞了云南警备总司令以后,在南京遇见陈继承。”校长继续说,“他一见面就和我开玩笑:‘老弟呀,对付学生要用另一套功夫,不能用刺刀、手榴弹呀!'陈是我的老师,我总不能板起面孔说:‘老师,你胡说八道。'所以我用开玩笑的态度回答他,‘老师只教过我们使用刺刀手榴弹,可没有教过我们对付学生呀!'不知道怎么一传出来,就变成我用刺刀、手榴弹对付学生了。”
要说使用刺刀、手榴弹压学生,别的军人或有可能,对校长造这种谣,可说连边都沾不上,只要对他稍有认识的人都不会相信的。
在长城抗日的时候,第二十五师受伤的官兵很多,校长本人也被日军手榴弹炸伤,送到北平协和医院治疗,北京的大中学生排队献花,从医院问口一直排到王府井大街,使校长感动极了。
后来第二十五师驻北平,实施大中学生军训,校长和学生们朝夕相处,及至“何梅协定”第二十五师撤离华北,学生们痛哭流涕。这是他亲自经历的。
在任何情形下,校长都不会对学生探取强硬手段的。
八
校长的确是天生将才,他对国民党军几次大战役的失败,都能够一针见血的说出原因,而且也拿得出办法,很简单而有效。由此可见他已往战无不胜,决非偶然。
台湾张晴光先生说他具有三个天赋特性,第一是具有魄力,具神威;第二是浩气冲天,从容乎强场之上;第三个特点是聪敏而机警。实在一点都不错。
他指挥大兵团能够切实掌握部队,进退自如,使每一个作战单位都能充分发扬战力,命令能够贯彻到底,而且料敌如神,似乎他对战争有一种特别聪慧的领悟。
不过校长性情太直率,不免“徒失贵臣之意”,这对校长的事业是致命伤。
在“妨功害能之臣,尽为万户侯;亲戚贪�A之辈,悉为廊庙宰”的环境下,一个正直的军人,就算他功略盖天地,义勇冠三军,也不会有出路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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